四、 建构的物欲与遗失的精神: 商品社会的反思
资本在流动,从均分变为集中,从公共变为私有,从农村涌向城市。在农村商品化的进程中,农民逐步走出小农生存经济,被卷入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中。当他们试图通过种植蔬果、驯养禽畜发家致富时,世界市场的动荡惊醒了他们的美梦; 当他们试图退而求其次,惟愿仅凭粮食丰收养家糊口时,浩浩荡荡的“征地运动”夺走了他们的土地; 当他们试图安居一方、与世无争的时候,“增减挂钩”与“复垦”圈占了他们的住所; 当他们寄希望于村庄学校发出的琅琅书声时,“布局调整”消灭了大量的村庄小学,使成千上万、小小年纪的农村“学生”远离父母,变成了城市学校的“考生”; 当他们试图远走他乡、另觅出路的时候,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熄灭了他们的激情。经由商品化机制,城市对农村进行了无休无止的掠夺: 利用廉价将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吸引而来,又通过各种不平等待遇将年老力衰的农民遣返回去; 利用围绕商品化的各种元素,将自然变成各种由“编码了的文本、设计好的传递系统、命令控制网络、目的性行为以及概率输出”[22]242组成的板块,使得所有资源为工业化、城市化与现代化服务,又通过这些元素,冠以一切以“发展”之名的合法性。当初,农民为了挣更多钱、改善生活而离开农村,最终,他们却收获不多。
现代社会的多数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发展、财富和经济增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试图支配人类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发展主义或工具主义的思考路径。在《原初丰裕社会》中,萨林斯描述了“闲适”而“挥霍”的狩猎者与采集者们,以及他们美好的生活图景。最后,他无不惋惜地认为,是阶级社会造就了贫穷,贫穷衍生了“匮乏”文化,“匮乏”将“不可能企及”和“无限需求”奉上神坛[23]75。的确,现代社会的商品价值,远远超越了满足个人基本需求的意义。然而,“需求”却一直在被建构。今天的商品,外观一致、价格便宜,用完可弃。于是,市场经济背景下的人们,也被“改造”成为诸如此类的流水线商品的使用者: 据估算,在我们所购的所有消费品中,能伴随自己 6 个月以上的只有 1%,也就是说,99% 的商品在 6 个月内即被废弃[24]。“需求决定供给”的谎言应该被“供给制造需求”所取代。生产公司和商家先制造出大量的快速消费品,再酝酿一种“制造—消费—废弃—再制造—再消费—再废弃”的加速循环消费观。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一句话道出了隐藏在光鲜商品背后的经济学密码: “光是制造出令人满意的肥皂还不够,还必须诱导大家洗澡。”同农民一样,我们也双脚浸入了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中,被无处不在的商品以及与之相生相伴的各种商家策略所包围、所奴役,被“经济力量的无声强制”所桎梏。
在如此商品化的社会里,我们得到了什么? 数之不尽的廉价且毫无意蕴的商品、看似丰富而自由的多种选择,以及纷纷扰扰、庸庸碌碌的生命。我们却失去了更多。在马克思那里,商品化社会瓦解了信任。商品经济将物品演化为商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蜕变为贩卖者与购买者。那些曾经通过内涵深远的礼物串联起来的基于信任、依赖与扶持的长久情感关系逐渐减少,转而成为建立在契约“自由”基础上的短暂、脆弱而可变的社会关系[25]。过去农民在娶亲嫁女时,还送着红绸锦缎,今天却变成赤裸又通俗的 50、100 元的红包随礼; 而在城市,结婚还伴随有越来越分门别类的合约拟定。在卢卡奇那里,商品化麻痹了人性。服务于市场经济的科学、技术等元素,割裂了人的主体及其自身的关系,分离了作为人的灵魂与作为商品的肉体[26]。不只是每年数以亿计进城务工的农民起早贪黑廉价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还有城市许许多多的“上班族”,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同样难逃个体被异化的命运。布希亚更加悲观地看到,当商品充斥着整个社会,物的灵光消失殆尽,人却由于难以从周遭寻求心理能量的释放而愈发依赖物品[14]。时至今日,农民再难以回溯通过纯粹手工劳作耕种粮食、喂养禽畜的时光,他们离不开拖拉机、挖掘机或者小型电动摩托,他们与土地、作物和自然的牵绊不再经由劳动直接维系,而流逝于以各种机器和技术产物为中介的人机互动之中。在城市,电子商务的发展日新月异,人们蜗居家中便可购买关乎衣、食、住、行的任意物品,这种易如反掌的购物方式又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物品的依赖程度,致使人们抛弃客观的社交世界,投身于虚拟而没有边界的网络幻境中。正如鲍曼所言: “人们的购买不再是一系列言明的需要,更不是一系列固定的需要,而是一系列的欲望。尽管欲望是一系列连续而短命的物质对象,它是‘自恋的’: 它把自身视为首要的目标。由于这个原因,它注定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不管其他的(身体或精神) 目标提升到什么样的高度。”[27]190借用韦伯关于科层制的比喻,身为市场经济这座不停运转机器中的小齿轮的我们[28]65,“得到”的是各种需求: 包括商品需求、发展需求、增长需求、城市化需求、信息化需求、科技需求,甚至是学者的学术需求,失去的,却是自由!
需求不断被建构、美德却渐渐在流失。过去,孔子赞赏颜回清心寡欲、超尘脱俗的处世心境:“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庄子道: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不论是入世的孔孟之道还是出世的老庄哲学,都传递了古之圣贤对物的轻视,对宁静致远的淡泊心志的推崇。当我们回首过往、品味人生,令我们为之追求的,不应是层出不穷、朝生暮死的物品,而是父母之爱、朋友之情,是作为“人”所能拥有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然心境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广阔胸怀。
行文至此,或许有人会问,“你想回到传统农业社会生活吗?”在卢梭论述社会出现之前的善良原始人在自然状态的平等生活时,也出现这样的质问———“难道要取消社会,取消你的东西、我的东西,返回大森林和熊一起生活吗?”卢梭回应道,“唉! 你们这些人啊,没有聆听过上苍的声音,只知道人除了安度其短暂的一生外,再没有其他目的。”其实,卢梭十分明白,重返大自然是不可能的,人们应当生活在社会当中,但是,通过对人类生活史的追溯,公民也许可以更好地履行责任,更好地运用各自的天赋来治理好国家[29]185。我们同样也不可能返回传统的农业社会。同时,对农村商品化进程的反思,更不是要全盘否定商品化和市场经济在当代人类实际事务中的作用。但是,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商品化和市场机制是否应该成为指导人生以及我们一切工作与生活的信仰?